社会主义精神摇滚人

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清醒记【上】

  *雪藏过气艺人X娱乐圈二代  

         私设如山,请勿上升真人。很长,慎看。





      当少年来,万山阻碍来,破风分浪也来。


  

  【一】

  

  没有什么能阻止陈飞宇推开这扇门,即便清楚的知道打断会议的行为是多么的有辱家风:“我要见他。”

  

  坐在会议桌末尾的年轻男子猛然起身,很快又缩回座椅中,陈飞宇知道这人,小纾,是罗云熙的经纪人。座席上首的中年男人紧接着开口:“陈公子,罗云熙的事大家都知道的嘛,这事不大好办。”中年男人用力的搓着双手,手心摩擦出一点干燥的声音来。

  

  倒真是演艺公司,连副总都懂演员的自我修养,演的好一副为难的模样。心知副总的表演只是为多从自己这里捞点好处,陈飞宇巡视一圈坐在的人,目光中的傲慢呼之欲出,这种傲慢陡地将一米八八个子的陈飞宇拔的更高了,无论他的视线落到谁身上都是高高在上的,生生把人给看矮了,看进尘里去。

  

  副总给看的不敢有脾气,逢迎地凑上去说道:“陈公子,你看,这不是在开会讨论着,让你稍等一会。”

  

  陈飞宇这才入座早就在他推门而入时别人主动让出来的位置。他无所谓这份傲慢会得到其他人怎样的评价,因为副总迎面而来的一声”陈公子”是他十八年来承受的最多的偏见—— 一个肤浅的标签。父亲母亲又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有悖父亲戒骄戒躁的教导,对于自己这个当事人来说更是毫无意义。陈飞宇对这些动辄称呼自己少爷公子,给予特殊待遇的人也有一个偏见——趋炎附势。

  

  会议还在继续,经纪人小纾表示一定会痛改前非,希望能再给罗云熙一次机会,副总的态度不置可否,而演艺部企宣部更多的员工则认为应当谨慎处理罗云熙的一应事务,以免舆论压力。陈飞宇旁听众人的讨论,心中只觉好笑,他深知自己的的提议对这家没有资源的娱乐公司是多么有利。如同赌鬼把筹码推上赌桌,庄家从不会叫停。这么装腔作势,还不是要叫他牢记人情账。

  

  会议大有开成裹脚布的架势。陈飞宇不耐,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都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不能见到他?立即,马上,必须,猛烈的情绪在陈飞宇的眉间生长,长而浓的眉便压下来,眉目之间窄了,有点凛然的意味:“结论呢?”他说。

  

  “雪藏罗云熙是公司上下一致的决定!”席间有人喊,站起来,批斗一样,粗声大气高调子。

  

  陈飞宇看那人的架势,想起《霸王别姬》里高举双臂的红x兵,是非不分,认知错乱,明明是祸首,却一副伸张正义的神态。索性仗势欺人,成全那人挟“公平”二字站在道德高地上抗议的“伟大”举动。

  

  全中国最早最好最先锋的导演都在是北京发的迹—— 陈飞宇把皇城根下长大的特征亮给所有人,京腔比平日重的多:“我父亲要拍的电影,我负责选角,和其他人的公平有什么关系?”陈飞宇既没有架二郎腿,也没有并拢双腿,用普通到模糊的姿势坐着,像在自己家一样。他有一种能把任何场合都做成主场的自信自然:“这只和我的选择有关,和我的意志有关。”

  

  这是公事也可以是家事,在场众人都听出陈飞宇的言外之意,皆默不作声。

  

  “那么……”陈飞宇其实一点也不讨厌等,没有年轻人是等不起的,可他从北京飞奔到上海不是为了等。他要一次遇见,要真实的,鲜活的,触手可及的:“可以请罗先生过来,或者带我去找他吗?”

  

  副总吩咐小纾带陈飞宇去找罗云熙,并多次强调陈飞宇一定要记得代他向陈大导演问好。

  

  在被小纾带领着前往罗云熙居住公寓的路上,陈飞宇感到心脏原来真是活生生的——是形容词,“扑通扑通”的跳,是动词,看得见画面,听得见声音。

  

  小纾边走边说,激动溢于言表:“听您大概说了一下剧本,男主角还真和云熙哥前几年大热过来一角色很像,不知道您是不是因为这原因选的他,不过无论如何都感谢您愿意给我们这次机会。云熙哥被雪藏这几年状态一直不大好的,和那时不大一样,不过您给他时间,他一定能调整回最好的状态。”

  

  陈飞宇看出小纾对罗云熙的关怀是真,便不再端着架子:“不用称呼您,我刚满18周岁,是你的晚辈。”

  

  小纾受宠若惊,按公寓密码锁的手就开始不听使唤,尴尬的回头向陈飞宇致歉。

  

  仅错误了一次,多等几秒钟,陈飞宇就等不及了,拨开小纾的肩:“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着。”陈飞宇的手指按在金属按键上。他在接近一种情绪,接近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的实体,也许是思念,也许只是好奇而已。

  

  —— 推开真相的门。

  

  “谁来了?”

  

  陈飞宇听见他说,看见他在 —— 飘窗上,穿一件衣大的空落落的白色长袖卫衣,背靠墙壁,捧一本看不清名的书,一腿曲起,一腿伸平,没有回头,望着窗外。窗纱抚过他光裸的小腿,窗外飞鸟振翅飞向密云。

  

  他对不速之客的困惑写在脸上,因为困惑而行动—— 脚尖落地,小腿绷着,浑身都是苦练芭蕾多年的印子。苦练给予他轻盈的步态,每一步都走的飘飘然。

  

  陈飞宇小时候在父亲的指导下看电影,什么意大利三部曲,94年影史封神的作品,比同龄人要观看的早得多。很多电影的意义至今不明,但让陈飞宇很早就懂得什么是美。此刻,陈飞宇只看得见他走来,而走来所带来的接近,接近势必发生的交流,他全忘光了。人类相处的本能逻辑与社会规则,这一刻通通不存在。

  

  却只是陈飞宇愣住。

  

  “你好?”他说,“…你是陈飞宇?”他又说。

  

  谁说他变了,一点也没变,和脑海中的一模一样。陈飞宇心中的感激莺飞草长。

  







  【二】

  

  当年,罗云熙在汇聚影视圈大佬的饭局上被要求跳舞的视频在微博上挂了一整天,引发种种联想——资本强权,黑暗、潜规则。等等人们对娱乐圈的危险猜测似乎都能在一个视频片段中得以证实,集体狂欢的唇枪舌剑之战再次到来,争论在各大社交媒体上迅速发酵。紧接着是惯例的扒皮大戏:微博等社交媒介上发表的言论,接受采访时说的每一句话被断章取义的截出,拿到放大镜下逐字逐句的审视:他说同剧组的主演台词背不好。错,嫉妒主咖,人品有问题;他说想拍有深度的作品,一直在偶像剧里打转,演技难有进步。大错特错,不懂感恩的玩意,又当又立,不想想自己怎么红的?

  

  同天,神秘资源咖被爆出参与xidu派对,而这人正是罗云熙的大学室友,进入娱乐圈后两人在微博上偶有互动。如此一来,所有的丑恶行径就可以串联起来,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近墨者黑,诸如此类的形容占满微博评论。自称知情的匿名人士跳出来爆料:事实确实如此丑陋。自家粉丝维护他,难敌众怒,很快败下阵来。再然后公司也放弃,公关不作为,任由媒体如闻到血腥味赶来的秃鹫,蚕食最后的热度。大厦倾塌,名誉扫地,这一切仅仅用了不到48小时。有的营销号稍晚一步,评论数寥寥百条,其实那时是真正的无力回天,澄清声明再无人关注。

  

  其实当年并非全无办法, 公司要他撒一个谎,只要撒一个谎就能解决一切。他恍然醒悟原来戏剧化的突变是人为的阴谋。经纪人小纾流着泪求请求,代言下架,角色落空,新人换旧人,取消一切演出活动,他旁观,痛心疾首,可还是做不到。之后两个月日日夜夜地想曾经若是答应了会如何?答案是大好前程,璀璨未来,但他依旧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没满三个月,他受不了自我挣扎的精神折磨,彻彻底底的不去想压根做不到的事情。向公司提出解约,一纸违约诉讼拍在眼前。公司以天价违约金要挟,直到合约结束前,罗云熙只能乖乖闭嘴。他心想,何必呢?和室友只是点头之交,彼此本就一无所知。 罗云熙那时没有想到室友此举并不是全为自保,而是报复,报复他做不到说谎。而那已是一年后,他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才看穿别人三个月的怨恨。他想,自己真的不适合娱乐圈。

  

  前两年的时候,罗云熙会翻看过往的电视剧,访谈,综艺,新闻。一个艺人最好的时光就是成名的时候,唯成名才算是明星。罗云熙凭多年舞蹈功底被选中出演润玉一角,一举成名,随后展开同名话剧的全国巡演。润玉这个角色太好,好到他自己都有些着迷。不忍辜负这份好,就得对自己不好。润玉一角对身段体态的要求本就极高,话剧舞台则更严格。要人能随时流泪还要坚强狠绝会撕心裂肺,知道什么是深情什么是所爱什么是穷其一生也求不来。苦练芭蕾舞二十多年所留的汗和泪都来回报他了,崴脚的疼,跌倒的伤,日复一日的基本功,没能进曲国家舞团的绝望,灵与肉的痛苦记忆把他和润玉揉为一体。浑身二百零六块骨头全听使唤,如水般随心所欲,在每一场不容有瑕的话剧舞台上呈现润玉柔韧的身段,挺拔的姿态,行云流水的打戏,让白色戏服广袖带起的影似飞鸿踏雪泥,让每一滴落下地泪叫观众的心天塌地陷的粉碎。微博留言区有一条评论:润玉的身影像梦一样从眼前掠过。罗云熙点进去看,是读高一的学生,少年心意最可贵,他认真的打下多谢二字回复。

  

  公司不允许他将大部分精力投注在不赚钱的舞台剧上,他也演的心满意足,安心的回归明星业务,做粉丝的好偶像,公司的好摇钱树。罗云熙当明星的那几年,一天飞好几个城市,下飞机有保安护航,接机人如潮涌;广告牌遍布一二线城市的公交站、地铁站,各大商超;拍摄的杂志总在缺货中。他听见好多赞美,听不完的那样多,仿佛永无止休。

  

  当年的日子再好,也经不起沉寂岁月里不计其数的回味。第三年,过往的好全被想的腐烂了,没一点新的好给他想,罗云熙的心彻底荒芜。明珠蒙尘,不知何时见天日,粉丝熬不住了,今天出一个选秀偶像,明天再来一个演技整容,没了张三,兴起了李四。不是不喜欢了,也不是当时的喜欢不够,只是这世上值得喜欢的人太多。微博超话签到数从数十万跌到不足一千,所有想不通的这世间关于等待和离开的自相矛盾,都在绝境中想通,区区喜欢,是难以托付的。

  

  罗云熙总不能去怪罪帮过他的人吧,无论是粉丝还是经纪人和公司。他恨做错的人,却无力打倒他们,甚至他的恨无法给他们造成丝毫伤害,他恨受制于人的自己,在无望中竟异想天开会降临一场拯救。这种过于柔弱的幻想使他旷日持久的望向天空,仿佛凝视白云飞鸟就能无拘自由。有次小纾陪新签的艺人去横店拍戏,去了两个月,回来见罗云熙瘦一大圈,几乎脱了相。过去只晓得忙碌让人劳累,没想到无所事事的清闲更叫人憔悴。小纾那几天天天哭,罗云熙不知怎么安慰他,只默不作声的陪在一旁。后来罗云熙才知道小纾当时哭,不单是心疼,更是无助的愤怒。人活着大约都是有一股子气的,罗云熙的那股气没了,可能是日渐消磨的,也可能是凭空消失的。

  

  罗云熙再也不跳舞,持续的,一成不变的,永无尽头的望着被窗户框起来的有限的天空。





  

  【三】

  

  罗云熙引着陈飞宇到客厅的沙发坐下:“你要喝什么?”

  

  “我要咖啡。”陈飞宇条件反射的回答,手搭在膝盖上坐的端正,安分的像个寄人篱下的孩子。陈飞宇以为第一次对话的产生,会像一滴琥珀——滴落的瞬间凝结经年累月的念想,是值得收藏的。可现在这算什么? 曾经反复练习到精疲力尽的开场白没能派上一点用场,他和自己怄气。

  

  罗云熙没细问他要什么品种,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端出来一杯清咖,搁到陈飞宇眼皮底下:“喏。”

  

  含混的音节全是敷衍,是陈飞宇意料之外的,怄气给茫然取代:“我不喜欢苦。”

  

  罗云熙没留神陈飞宇,目光无目的地飘散,发现咖啡杯身有裂痕,某次洗碗无意磕坏的。那时没想起来扔,之后就再也没想起来。罗云熙不愿让人从微末处窥探出自己生活的寥落,伸出手去够那只咖啡杯。弯下的膝盖磕到茶几角,肉体撞上玻璃的声音很轻很轻,在很安静很安静的环境里却还是很突兀,罗云熙没有察觉,继续去收那只咖啡杯。

  

  小小的差错给陈飞宇一种罗云熙也会紧张的以为,这使他感到安慰,有些晦暗的眉目便亮了。

  

  罗云熙去换了个杯子回来。再坐下,很不同的坐着,那是一种没有经过舞蹈训练的人不可能展现出兼具的力与柔的曼妙。无论如何,情愿与否,芭蕾舞在罗云熙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他的腿只是往前一伸,都有舞者在用身体表达的意味,因为没有声音,听不见看不懂,从而暧昧的要命。

  

  还是一杯无糖无奶精的清咖。十八岁的少年天生拥有超然的自信,尤其陈飞宇何况陈飞宇,他简直不敢相信会被无视:“你没有听我说话吗?”可眼前的人给予这么不设防的亲密,陈飞宇的口气严厉不了,盯着罗云熙腰胯间的弧度,他想起某部电影里有关男人的低级到想都不敢想的台词。

  

  “那我给你换一个?”其实罗云熙压根无心招呼这所谓贵客,从半年前开始他就懒得不行,原以为自己会像影视剧中那样胖的夸张,然而事实上他日渐消瘦,日渐轻盈,仿佛随时都能被放飞的风筝。

  

  “原来你是这么无所谓的人吗?”陈飞宇按住罗云熙正欲收回咖啡杯的手,试图让罗云熙正视自己。罗云熙的手很冰,陈飞宇手心火热,这让肌肤相亲有短兵相接的味道,就这一刹那,陈飞宇狠狠的痛了,他以更用力回应这痛。罗云熙原本一直懒懒地盖在眼珠上的眼皮猛地掀开——瞳孔和眼白黑白分明,警惕地瞪陈飞宇,就一眼,笑了。

  

  “你笑什么?”

  

  他才看清陈飞宇的模样:“因为你是小孩啊。”准确的来说是少年,很少年的那种少年,少年都是无害的,罗云熙想。

  

  被当做孩子也没关系,陈飞宇要想明白刚才短暂的惊痛意味着什么,才能决定要在罗云熙那里当什么样的人。

  

  罗云熙见陈飞宇没说话的意思:“那你在这坐着?我去做自己的事了?”

  

  陈飞宇点点头。

  

  “挺乖的小孩。”罗云熙轻声说,朝待惯了的飘窗走去

  

  陈飞宇看见罗云熙拾起飘窗台上的书,素净手指,墨绿书面,半透明纱窗,阳光照耀着,这一幕让陈飞宇想起岩井俊二的《情书》。罗云熙翻一页书的动作在陈飞宇眼中无限延长,陈飞宇和自己说:他曲起的食指像一只欲飞的蝶。

  

  “给我纸和笔。”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事,陈飞宇就是想和罗云熙找点话说。

  

  “茶几隔层里有。”

  

  悠长午后。

  

  天色暗了,罗云熙合上书。陈飞宇也写完了半首歌词,好奇的问:“你看完书不做标记吗?”

  

  “翻开哪算哪。”罗云熙在陈飞宇的注视下伸了个具有私密性质的懒腰。卫衣缩上去半寸,什么也没露出来,但这也叫陈飞宇不敢再看。

  

  罗云熙无知无觉的,半跪在飘窗上给不知道谁家养的的鸽子喂食。

  

  “哪来的鸽子啊?”

  

  喂过一次,从此天天都来,鸽子竟比人还念情。罗云熙闲闲的想,想的没边了,懒散地回过头说:“不对啊,你怎么老盯着我,你不应该在写作业吗?”

  

  陈飞宇哭笑不得:“你以为我刚才一直在写作业吗?”

  

  “不然呢?”

  

  “你真是个很迟钝的人。”

  

  “快回家吃饭吧小孩。”

  

  “下次能告诉我你看的是什么书吗?”

  

  “你还来吗?”

  

  “我以后每天都来。”

  

  夕阳沉,月升。罗云熙在窗口望着陈飞宇的身影直至望不到,过了好一会,慢慢地笑了。






  

  【四】

  

  第二天的一整个下午,陈飞宇都没来。好在罗云熙没抱什么期望的等着,终避免再失望一次,倒是小纾一脸的如丧考妣。

  

  “他昨天真和你说天天来?”小纾坐在飘窗台上,狙击般紧盯社区小路,以求能第一时间确定陈飞宇会来。

  

  “说好了的事变卦也很正常。”罗云熙给惯常看书的位置给占了,好在昨天的书已经看完最具悬念部分,他不是非得看完不可。他有点拿不准今天该做什么了,可能是重复的日子过的太久,随遇而安的心情终于到头。世上的一切都要到头,他明白。

  

  小纾打开一包随身携带的纸巾,用力捏鼻子给罗云熙听:“熙哥,你知不知道我昨天等你们等的在门外都得重感冒。”

  

  罗云熙也看楼下,社区花园里有一双女娃在踢毽子,两个大爷在做晚练,更多人零零散散的散步,遛狗:“那我帮你向他敲一笔医药费。”

  

  “你的态度能不能严肃点?这是可是我们复出的大好机会!”

  

  罗云熙忽然就没了聊天的兴致,心里毛起来:“他还是一小孩。多少岁?十八?读书的时间都嫌不够,哪里能管得了其他事。”

  

  小纾恨铁不成钢:“我的熙哥,我叫你祖宗行吗?你怎么就那么没心思,就算他是小孩他也是大人物的小孩,他那样的家庭高考哪算事,只要他肯帮你说两句好话,说不定咱就能翻身!”

  

  罗云熙何止是没心思,他根本没一丁点考量,不愿明说叫小纾伤心罢了:“明年我和公司的合约就到期。”

  

  小纾调子拖得老长,听起来很深切:“我们等不起。”

  

  “看,说着来了。”罗云熙下巴一扬,下颚部分的线条锋利的划出去,像瘦金体的一捺。

  

  “wc!什么时候来的!”小纾一掌拍到脑门上,恨不能就地自决。

  

  “刚刚你叫我祖宗的时候,我就看见他在小路上。说起来,谁让你把我家密码告诉别人。”

  

  陈飞宇跑的太急,只顾得擦脸,汗在他的脖颈上肆意的淌:“我打扰你们了?”

  

  语气不善,罗云熙想了想,问:“你是跑过来的吗?”

  

  小纾真是要为罗云熙的不争气操碎心,连忙补充道:“不打扰不打扰,来的正好。”

  

  陈飞宇一声不吭的坐到昨天的位置上。

  

  正所谓无欲则刚,罗云熙没想从陈飞宇身上得到什么,只把他当做除了家里哪都爱待的叛逆期小孩。小纾看不下去罗云熙一再错失良机,在他耳边念叨,又推搡,非要他去寒暄两句。

  

  罗云熙给烦的不行, 不耐的往陈飞宇眼前一站:“小孩,我问你,你真觉得我选角能成?”

  

  “我觉得你合适。”陈飞宇同时给小纾使了个不想被打扰的眼色。

  

  有戏!小纾懂事的走开。比起陈飞宇口头的肯定,他更相信自己的眼力,他看见罗云熙的“躁”死灰复燃——躁狂,躁动,燥热,有无限可能性。但凡一个演员有可能性,他就活了。或许这就是希望的力量吧,小纾感慨着为他们关上门。

  

  罗云熙惊讶于陈飞宇的直截了当,小声嘀咕:“真是好奇怪的小孩。”

  

  “我听到了。”陈飞宇说,脸上是拆穿特有的,小小的恶劣的得意,和他的声音匹配,不重的京腔,一点点跋扈,一点点张扬。

  

  “那扯平了。”说的是他姗姗来迟。罗云熙觉得今天的陈飞宇和昨天有些不一样了,但讲不清楚到哪里哪里不一样,坐到他对面,将他仔细端详。

  

  “我要喝拿铁,记住,我讨厌苦。”

  

  “没有拿铁。”

  

  “那你有什么,你有什么我要什么。”

  

  罗云熙看出来了:“你对长辈怎么一点不尊重?”

  

  “我没把你当长辈。”

  

  “我大你十二岁。”

  

  “大十二岁怎么了?我爸爸比我妈也大十二岁,如果我妈把他当长辈,他们就不能相爱,就不会有我。”

  

  “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我们又不相爱。”

  

  “未必。”

  

  “也是,凡事无绝对。”

  

  现在轮到陈飞宇惊讶了,他没想到罗云熙能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么犯禁的话,甚至调侃,除非在罗云熙眼里自己说什么都是童言无忌。

  

  “别把我当小孩。”

  

  “你就是。”

  

  “我会生气。”

  

  “那好,飞宇。”

  

  “云熙。”

  

  挺好的,罗云熙想,或许他们能做朋友,他很久没有新朋友。

  

  罗云熙不知道此刻自己在陈飞宇那已暴露无遗,陈飞宇洞悉了他的孤独。

  

  “昨天看的什么书?”

  

  “白夜行。”

  

  “为什么不想复出?”

  

  罗云熙不语,语言和身体都很安静的对着陈飞宇全神贯注了一会:“飞宇,你好像很聪明。”他的话里没有小孩了,但意识上还是像一个长辈对孩子那样。

  

  “嗯,所以不要骗我我。”陈飞宇迎上去,尽管他还是会在罗云熙的凝视中感到一阵身心羞涩,可狭路相逢,他绝不后退。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知道我就有办法了。”罗云熙在逃避,答案可能不堪入目,他像逃避灾难那样不愿意靠近。润玉的那种痛,在他脸上复苏。无论痛也好,喜也罢,他的脸上许久没有如此生动的情感。如果小纾在就会惊叹:你终于回来了!可现在眼前的人是陈飞宇,在陈飞宇的记忆里,罗云熙一直没变过,所以他不带任何同情的成分的,甚至是残酷的追问着:“为什么以那样的方式退出?”

  

  罗云熙的脸几近褪色,用一只手摁着另一只手让他不要抖,脚下超常柔软厚实的雪白地毯在他的脚尖下严重变形。

  

  陈飞宇不会错过罗云熙的一点变化:“你怎么了?”不,不对,一定哪里出了问题!从第一次来,陈飞宇就觉得罗云熙家里的一切,无暇,柔软的不真实。罗云熙家的家具,摆设全是白色的柔软物品,茶几的边上也包了防撞角,他又没有孩子。连昨天的喝咖啡的杯子都是塑料的,一般人喝咖啡绝不会用塑料杯子,除非家里不能有任何易碎物品!陈飞宇还要确定一件事,他像豹一样扑上去捋罗云熙的衣袖,罗云熙一时惊骇,未能反抗,陈飞宇轻而易举的让罗云熙的身体曝光。

  

  “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太幼稚,我不该逼问你。”陈飞宇几欲落泪,罗云熙的手腕,小臂,一如所料,有疤,极淡,但也存在着。

  

  “没事的,又不怪你。不过你别让小纾知道,不然他要来吵我。”罗云熙斯条慢理地把袖子放下来,很难想象有人面对冒犯能如此从容。

  

  陈飞宇的声音没出息的颤,他必须得做点什么,可下意识的不敢去碰罗云熙了,就让两只手相互绞着,相互作痛:“到底…怎么回事?”

  

  “中间有段时间太难受,就有点自残的倾向,虽然后来克服了,但害怕再控制不住,就把家里能伤人的物件都收起来了,毕竟……”罗云熙戛然而止,竟和陈飞宇说的越了界限。低下头来,藏不住失措的眼神,谁叫陈飞宇总不依不饶的追着看他。他们的视线缠在一起。

  

  “毕竟你还想演戏,还想当演员,身体不能有明显伤疤。”

  

  “嗯。”罗云熙的脸低的不能再低。他确实不一定要在娱乐圈的,可他想当演员,这样矛盾的渴望让他抬不起头直面陈飞宇未染世事的脸。

  

  “你已经比很多人坚强了。”如果我能救你,如果我能,陈飞宇的心里一声声叹息。

  

  罗云熙远比陈飞宇想象的坚强,他只脆弱了很短的时间。在听到陈飞宇肚子饿的叫的时候,秉着无论如何不能饿着孩子的90年初人思想,负责任地给陈飞宇下了碗鸡蛋面。

  

  陈飞宇吃的不多,罗云熙半是抱怨的说:“生活果然不如电影,电影从来不会在煽情桥段的时候演员肚子叫。而且无论饭菜多不好吃,有主角光环,大家都会吃光。”

  

  不是陈飞宇挑食,而是他怎么也不能相信,梦一样的人会给自己生火做饭,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自己和罗云熙不在同一个人间,红尘烟火与罗云熙无关。现在好了,跳跃式进阶,油烟都来了。陈飞宇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又迅速重建,他不信教,心里的好地方可以是菩提树明镜台,也可以是乌托邦或者大教堂,总之这世上所有供人膜拜的地方都在他心里野蛮生长。


     陈飞宇端起汤碗,仰头大口大口的喝,喉结在喉咙里快速的上下滚动。忍了好久的泪,终究流出,从眼眶滚洛到下巴尖,顺着脖子进衣领,衣领湿了一圈。端着碗不肯撒手,怕罗云熙看见。

  

  “小孩,嗳,飞宇你眼眶子怎么那么浅。”罗云熙何止是对这世道一点办法没有,他对小孩也一点办法没有。他哪知道,知道了也不敢信,陈飞宇那是心疼,只是心疼,这种不掺杂质心疼通常发生在男人对女人上。当然,也有男人对男人,女人对男人,女人对女人。这世上只有两种性别,却有好几种不同的组合,他们的共同点都是爱。

  

  这时陈飞宇北京爷们的特质显现了,好面。仰着头,不给罗云熙看自己红肿的眼,反而牵动了罗云熙的好奇心。罗云熙从椅子上站起来看,陈飞宇也站起来,比罗云熙多十公分的身高发挥做用,他仰着头,罗云熙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尖。眼下的情况说明,只要陈飞宇自己愿意,不想让罗云熙看见自己哭就可以永远不让他看见。永远,多么美妙的词,陈飞宇陶醉在古怪又莫名的畅想中,直到被罗云熙一声“洗碗”唤回现实。

  

  厨房和客厅同样的一片洁白,空间不大,陈飞宇进来后便显得狭小。两个成年男子在狭小的空间,有流水声,窗户外面的景色,是入夜后昏黄灯火。陈飞宇看过无数电影,他想,此情此景可与《春光乍泄》中在过道上跳舞的何宝荣和黎耀辉一比。其实是托大了,他早就不清醒了。他踘起一捧水泼到头脸上,像游泳运动员出水那样昂头一甩,真造作,青春的造作不惹人厌,只有醒目。他知道自己英俊,刻意把犹带水珠的脸放到罗云熙面前:“你觉得我怎么样?”

  

  罗云熙按照本心回答:“挺好。”

  

  “就这样?”

  

  “嗯。你会洗碗吗?”

  

  罗云熙背对着料理台,尾椎骨挨着瓷砖的边缘,陈飞宇正面着洗碗池,倆人一正一反的站姿。

  

  “会。”陈飞宇一边洗碗,一边哼哼唧唧的说,“我觉得你是来克我的。”陈飞宇还没年纪去过真正相依相偎的日子,不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连哼唧都是一种舒坦的表现。这是一种日常化的欲仙欲死,陈飞宇站在罗云熙旁边,生了又死,死了又生,彼此毫不知情。

  

  “你晚上干什么?”陈飞宇问。

  

  “散步……”

  

  陈飞宇打断:“我们一起。”立马冲净不舍得洗完的碗,摆进橱柜,“走。”

  

  罗云熙想,也行。

  

  不去纵情声色的都市夜晚其实很乏味,看不见星星,月亮的光芒也败给人造灯光,唯一有看头的只有夜色本身,沉静的无需对白,罗云熙坐在小区花园的秋千上,视线的很远处是东方明珠塔。

  

  陈飞宇的腿太长,坐在秋千上,腿无论怎么放都别扭。

  

  罗云熙看到陈飞宇的腿拧成麻花:“傻大个,把腿伸平不会吗?”

  

  讲实话,他肢体不协调。

  

  “呐,你看我。””罗云熙又在陈飞宇面前展开那双跳舞的腿,脚背惯性弓起,踝骨毕现。

  

  你别。陈飞宇怕痛似的心里叫唤了一声,本质上,他是想看的,可他要“抵赖”,他不知道天下男人都会抵赖“想”的事实。

  

  但凡罗云熙眼里能看得见陈飞宇一点,以他比陈飞宇多出十二年的阅历必能察觉陈飞宇的“想”和“抵赖”多不应该。可是,人与人之间偏偏横亘着可是二字。车和车总是无可挽回的相撞,人和人总是发生可是。

  

  “你怎么从来都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出现,为什么选角选中你。”

  

  罗云熙有一下没一下的荡起秋千:“你有你的想法,说到底和我没太大干系。”

  

  “罗云熙,你真是个很冷漠的人呐。”陈飞宇用鞋尖划干燥的土地,又像是碾,踩踏,鞋尖沾满黄土碎渣。

  

  “可是真诚。”罗云熙语气淡淡,“嗳,别踩到草,社区园丁不容易。”真是小孩,你要是经过漫长的绝望,就会知道真正的温柔是多么稀缺,假如我一开始就给你,那将来就没有得用了。如果我和你是有将来的朋友,那我们的将来全寄希望于我此刻真诚的冷漠。

  

  “我就容易?我就容易了么!”

  

  罗云熙在秋千荡到高点时跳下,很利落,陈飞宇能在他每个行做起卧中看见舞蹈是怎样深刻的镶嵌在他体内。

  

  “嗯,都不容易。”

  

  陈飞宇知道罗云熙不是敷衍,没了挑刺生气的话由,内心竟是一阵空虚——自己对他来讲是指望不上的小孩罢了。

  

  “你有吃宵夜的习惯吗?我读书那会下晚课大家都要吃的。你长身体的年纪呢,还是吃吧。”

  

  关怀这就来了,陈飞宇乐得消受。

  

  “纯牛奶和可颂面包吃不吃?”

  

  “我说了,你有什么我都要。”

  

  “好养活。”罗云熙随意的揉了揉陈飞宇的头发,果真很硬扎,又在陈飞宇肩头上揩了两下,像能把这份扎手还回去似的,“怎么不把头发留长点?”比起选角,罗云熙更想知道这个,陈飞宇看起来不像是受学生衣着打扮守则这种教条思想摆布的人。

  

  “我短发好看。”

  

  “那是。”长发的男孩早已不新鲜,追求特别这种事本身就不特别,自己认定的合适才算风格。罗云熙早知道陈飞宇是聪明的小孩,但没想到他那么有主张。

  

  吃完宵夜,罗云熙本意亲自开车送陈飞宇回酒店,但考虑到长时间不开车,就叫了车,陪着陈飞宇一起。

  

  陈飞宇抢先一步拉开后排车门:“坐。”

  

  罗云熙没有多想的坐进去,陈飞宇也挨着坐下来。

  

  “挤。”罗云熙说。

  

  “前排不安全,后排安全系数高。”陈飞宇一本正经。

  

  司机师父眉毛一抽。

  

  “有道理,那你把安全带也系上,双重保险。”罗云熙比陈飞宇更正经。

  

  陈飞宇简直怀疑罗云熙已看穿自己的小心思,而见他神情无碍,愈发胆大的起来,想到一首应景的歌:“唯求与他车厢中可抵达未来,到车毁都不放开。”

  

  司机师父眉毛又抽。

  

  “别唱,不吉利。”

  

  “沿途与他车厢中私奔般恋爱,再挤逼都不放开。”

  

  罗云熙从口袋里拿出有线耳机。

  

  够绝,陈飞宇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扶墙吐血的兔子表情。

  

  罗云熙备忘录上打字给陈飞宇看:“司机师傅表情不对,你可能唱中人家伤心事了。”把一只耳机分给陈飞宇。

  

  陈飞宇头偏过去,方便罗云熙把耳机塞进来,正播放:“无论路上历经任何的伤害,仁由我决定爱不爱。”陈飞宇想如果今天是别人会怎样?嘱咐路上小心最要紧事一定别忘了代为向父亲问好?陈飞宇没把罗云熙当长辈,可觉得他是大人。在父亲有意或无意的安排下,陈飞宇见过许多大人物,很多大人物只长权势,不长人性。在陈飞宇眼里,他们算不得大人。这个世界庸俗,腐坏,步步紧逼,罗云熙却洁净,冷清,知分寸的熨帖。

  

  耳机里放到:当这盏灯转红便会别离,凭运气决定我生死。

  

  前方正是绿灯,还有三十秒转红,陈飞宇决定下一个路口就坦白。他本不信教,今天信了,刚才信了,把能拜的神佛都拜了。

  

  祈求天父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司机师父说:“到了。”

  

  “没想到这么快。”陈飞宇不自觉说出心声。

  

  “早点睡,晚安。”罗云熙打开门下车,忘记彼此是一起的——戴着同一副耳机,一定要摔的,好在平衡极佳,用巧劲扭转,人只是往后仰倒,撞进陈飞宇怀里。

  

  “有没有撞疼?”罗云熙十万火急的从他身上起来。

  

  “有。”那些暧昧的,焦灼的,叫人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如果是真的,那么……

  

  耳机从罗云熙耳朵里掉出来,陈飞宇去捡,小小的歌声在他手心里震:“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赐我他的吻如怜悯罪人。”

  

  罗云熙关闭音乐,把耳机胡乱塞进口袋:“走了。”

  

  陈飞宇感到自己像一只被扼住喉咙的鸟。

  

  那些暧昧的,焦灼的,叫人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都不是真的。空想而已。

  

  酒店门口,灯火明丽,陈飞宇郑重的对罗云熙说:“只有复出才能演戏。”

  

  罗云熙没什么心绪的脸,闷不吭声。

  

  流火一样的光打下来,直接又强劲——像燃烧的星体坠落在陈飞宇的瞳孔:“我看过你的润玉,你得演戏。”又开始了,当他想行使根骨里的强权时,就会格外的字正腔圆:“我看过,我还记得。”

  

  罗云熙忽然把陈飞宇看进眼里,忽然觉得一切的过去都过去了,期待已久的从天而降的拯救,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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